浮云掠过影无踪，曙光初照昱西东。借问梅林多少事，衡文论史贯长虹。

晨起，倚窗望星空，天地之间，草木纷飞，在这历史的烟云中，遐想不已，兹作小诗，回忆往事：1959年秋，复旦老教学楼，从三楼1239教室传来了宏音：“一个怪影（现译为‘幽灵’）在欧洲游荡——共产主义的怪影。”这声音穿越了111年的时空隧道，在这座教学大楼里游荡，飘向远方……

声音

我于1959年9月入学复旦大学历史系，系上为大一历史系新生开设了一门新课程：马列主义基础课。如今想来，这于历史系学生的培养目标进而对大学生的成长来说，都太重要了。马列主义基础课，入选的都是马列经典，首选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《共产党宣言》，首部中译本是我们复旦大学的老校长陈望道先生完成的。这门课由袁缉辉老师执教，他用生动流畅的语言为《共产党宣言》讲经传道，在我们这些刚踏进大学校门的学生面前，揭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，这世界深深地蕴藏在我的心坎里，至今铭心，难以忘怀。

那时，由读《共产党宣言》，想到了这一经典著作的作者马克思，我课余拜读了《马克思传》（弗兰茨·梅林著，罗稷南译，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，1956年版）。不过弱冠之年的我，当时关注的是马克思，而不是《马克思传》一书的作者弗兰茨·梅林（1846—1919年）。

时代转向马列，马列牵引梅林。中国新时代，在我从业的史学理论与史学史领域内，关于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史的研究，引发了学界同仁的高度重视，于是也不得不关注梅林了。

其实，早在20世纪50年代，梅林的《论历史唯物主义》中译本（李康 译，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，1958年版）问世，“出版说明”中称：“本书作者弗兰茨·梅林是十九世纪后半期德国的马克思主义者、历史学家和政论家。他的名字对于我国读者并不陌生，他的名著《马克思传》早已译成中文了。”出版家用这两三行文字，言简意赅、画龙点睛地介绍了梅林。不过，检阅他的生平事迹，我们就会发现他身为政治家的名望，如德国工运领袖、德国社会民主党领导人等，掩盖了他学人的才华。对此，用我们通俗的话可以称梅林为“双肩挑”，一如我的老师金冲及先生是“政学两栖”的马克思主义者和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。

在这里，我要将梅林的学术成就略作展示：他著有历史著作《中世纪末期的德国史》《德国社会民主党史》等，人物传记《马克思传》《莱辛传奇》等，文史结集《论历史唯物主义》《保卫马克思主义》《论文学》等，编辑了《马克思恩格斯选集》等。上述书单，令我惊叹，在19世纪后期与20世纪初的风云激荡中，他沉甸甸的“双肩挑”，充分显示了他政治家的风骨和学者的勤奋，在史学的莽原上耕耘，其声嘹亮、其音铿锵，业绩非凡，无愧为德国精神文化遗产的继承者与传承者。

曙光

甲辰暑天，书馨公寓又遐思。

某日，复旦大学历史系79级学生三人结伴来看我这个当年的班主任。远道而来的王菊是法国社会高等研究院的博士、研究员，近道陪她来访的有老班长谢伟民和李松涛。

师生相聚，天南地北嘎山河，聊得最多的还是读书，这本是我们共同的兴趣和爱好。

“老师最近在读什么旧书？”王菊不问“新书”，独问“旧书”，这可能源于她历史系的“科班出身”。

我回答：“目前还正在修改一篇关于弗兰茨·梅林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文章，为此又重读了20世纪50年代出版的一本旧书《马克思传》，那是一部经典啊。”

王菊从我手中接过《马克思传》，书已泛黄，翻开一览，扉页马克思像依然光彩夺目。我望着他们仨又言:“简言之，梅林的这部名著至今仍闪耀着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光芒，百年来饱含生机，又契合当下，颇具现实意义。”由此说开去，与读者共享之。

翻开《马克思传》，梅林写的这两行字凸显光芒，扑面而来：“在焕发着机智和诙谐的这著作中，马克思成功了，谢谢唯物主义历史观，把当代的历史事件分析到那么核心。”在这里梅林说的“这著作”指的是被恩格斯称之为“天才的著作”——马克思写的《路易·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》。确实如此，在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史上，它不仅是一部阐发无产阶级革命的文献，也是以历史研究成果，验证马克思唯物史观正确性与科学性的经典之作，梅林以素朴的话语“谢谢唯物主义历史观”，真诚地道明了他的内心感悟和灼见。

在“谢谢唯物主义历史观”中，记录经典。《马克思传》以其革命实践和笔耕著文，双管齐下，书中着重写了马克思的《共产党宣言》《路易·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》《资本论》《法兰西内战》等经典著作的缘由，引导我们沿着马克思的足迹前行。在“谢谢唯物主义历史观”中，前路分明。梅林正确地分析了当时欧洲革命的总体形势和工人运动的现状，又身在家乡，较为清醒地认识到当时的德意志民族的紧要任务，即尽快地完成工业革命，形成统一的民族国家。其见亦落墨于传中的字里行间。

在“谢谢唯物主义历史观”中，辨别友朋。梅林认清当时各派各阶层，作出了正确的选择，一览其传，取舍分明。历史表明，在他73年的生涯中，正确对待拉萨尔，是不可回避的。他拨开迷雾，很客观地评价了拉萨尔领导的工运成就，公正地说他领导的工运是沿着《共产党宣言》所指引的正确方向。马克思也在拉萨尔去世后，不无赞扬地称他“在政治上确是德国最优秀的人才之一”，又说，在德国工人运动沉寂了15年后，是拉萨尔又唤醒了这个运动，这是他不朽的功绩。不管怎样，昔日给拉萨尔扣上“机会主义头子”的陈腐偏见，需要以唯物史观进行辨析，还其原貌。

总之，在马克思主义思想曙光初照的年代，以梅林为首的一批欧洲早期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，在捍卫和传播马克思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史册上，留下了不可泯灭的华章。

求真

求其真，说真话，写真实，不虚美，不隐恶，是每个为人和为文者最需要秉持的宝贵精神，中国史学上的“董狐直笔”与西方史学上兰克的“如实直书”，可为显例。

“求真”，谈何易，就史学理论而言，对其的内涵与外延，各家认识不一，在此不赘。通览《马克思传》全书，可以明显地看出作者对求真的忠诚和恪守。且看，作者在“序言”里说，其书不向“流行的传说”叩头，而是“严格遵照史实的正确性来处理”，这不是史家所应秉持的求真精神吗？

就其文体与文字，梅林对自己也有十分严格的要求，在“序言”中禀告广大读者：“我常常被迫而把一行紧缩为一个字，一页紧缩为一行，一印张紧缩为一页！”读到这里，真是令我惊叹！日后，倘编辑要我文稿“紧缩”，我当向这位前辈学习，这不仅是为文者的“技艺”，也从中透析出写作者的求真精神，分明是一位良史的风范。

此刻，我想起了我国古代文史学家曾巩的名言：“古之所谓良史者，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，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，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，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，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。”（《曾巩集》第187页）我以为，为文或治史者，倘能达到曾巩这样的要求与境界，庶几可矣。借用这里的“明”“道”“智”“文”来写人物传记，亦可望在立意、求真、阐释和表达等方面达到更高的水平，如此当称得上“良史者”。在我看来，在这四者中，其“道”即“求真”最为重要，此者“必足以适天下之用”矣。

回望梅林的《马克思传》，这“明”“道”“智”“文”皆流淌在他的行文中，“道”亦其孜孜以求的“求真”，当是作者的要旨。这里仅就梅林对传主马克思的态度为例，可见一斑。须知，他站位正确，作为战友、晚辈和学生，始终以十分尊重与虔敬的态度称马克思是具有“无比的高度”的伟人，但伟人“不是神”。他在书中写道：“马克思并不是超人，也从来不装出高人一等的神气。”他从德国的国情来看，也对马克思评论拉萨尔的言行留有微词，一如司马迁“不虚美，不隐恶”，让《马克思传》的作者不懈地寻求真知。不管怎样，梅林的求真精神将会与《马克思传》一起，永久地传承。

马恩传四海，经典永流传。梅林的《马克思传》是作者致敬马克思，尽心尽力的著作，于1918年3月完稿并出版，1923年在莱比锡再版。1956年首部中译本问世，印书5万册，这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数字。中译本很快就在华夏大地传播开来了，在20世纪50年代马克思主义风行的年代里，中国学界迎来了这部“最为完整”的伟人传记，也被公认为是一部“眉目清晰、资料丰赡、文笔畅达”的经典之作。

本文之题源自《马克思传》。19世纪80年代末，欧洲革命的形势有了转折，梅林满怀信心地说：“虽然有这么些挫折，新时代的曙光开始照临在世界地平线上。”是的，“新时代的曙光”昱昱天下。百年过去了，历史一瞬间，重读经典，让我们从《马克思传》中收获教益和陶冶，作为前行路上的一种动力，让马克思主义的光芒拂过每一位信仰者，也让经典点亮每一位读者的心灵。

《马克思传》

[德]弗兰茨·梅林 著

罗稷南 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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